書與人生：荒謬下書寫我城小歷史
【明報專訊】你對香港有歸屬感嗎？香港作家蔣曉薇的劇作《秋鯨擱淺》中，主人公對香港漸生疏離感，對前途感困惑絕望。她認為與其聚焦於自身絕望，不如放遠目光，想想生命的意義，「很多哲學家、劇作家都告訴你現實就是荒謬，生命的本質就是荒謬的，很多事情都很黑暗，但人之所以為人，是有自由意志及尊嚴，應該選擇面對每一天，充分用好每一天」。因此，喜歡文字的她，選擇以文字寫下我城「小歷史」。
■蔣曉薇PROFILE
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及相互文化研究文學碩士畢業，現職中文教師。中學時參加本地作家董啟章的寫作班，因而愛上文字創作。2014年參加「十字樓集作」，寫了首個劇本《成長．說名書》，翌年於黑盒劇場首次發表。2016年出版第一本小說《家．寶》，並改編成舞台劇；2017年作品再次搬上舞台，是為《秋鯨擱淺》。
從1984到2014
有人一看書就呵欠連連，視之為最佳「安眠藥」；有人一看就便沉迷其中，視之為娛樂，蔣曉薇顯然是後者。「小時沒什麼地方可去，沒有互聯網，家中管束較嚴，不可經常出街，又不許多看電視，因他們(家長)覺得看電視就會學壞，就經常拿書看」，她笑言其實看書都會「學壞」，但倒令她不怕閱讀。初中時愛看瓊瑤的愛情小說，到大學接觸更多類型的文學作品，最鍾情香港文學，「中大圖書館有個香港文學專櫃，便在那裏『刨書』」。看香港文學比起其他地方的作品更有親切感，只因她過去常從長輩口中得知六七暴動等歷史事件，「對當時的(香港社會)面貌會掌握豐富、具體一點，投入度亦會提升」。她並非不看其他地方的作品，只是有隔重紗的感覺，「台灣文學也好看，但始終對當時的歷史掌握不全面……如國共內戰，那時(讀大學時)的人生閱歷未對這些事特別有體驗，看台灣文學變成是欣賞文字之美，追看情節」。
歷史除了靠口耳相傳，也靠文字留下見證，蔣曉薇以自身經歷寫下我城「小歷史」，「保留恐怕之後會失去的片段」。她眼中的歷史有兩種，一是由當權者所寫的「大歷史」，統一口徑，便於統治；另一種是小人物的故事，「要創作的話當然想回歸真相，真相永遠是小人物如何看大歷史，小人物有自己聲音，未必跟官方『夾』(意見接近)」。其小說《家．寶》寫「小人物」余家寶出生、成長、戀愛、失戀、流浪異地的經歷，側寫香港從1980年代至今的社會風貌變遷——余家寶1989年是小學生，想看動畫《深山太保》，但電視一直放着《民主歌聲獻中華》(港人為支援八九民運的籌款活動)；家中寵物以當時的偶像張國榮命名；考公開試之年是九七回歸，試後空閒，便到添馬艦見證主權移交的歷史時刻；念大學時到書店打工，邂逅情人，發展至2003年，一場疫症令二人漸行漸遠，男友住在疫症重災區，一眾居民要到度假村接受隔離觀察，重遇時恍如隔世……主角見證1984年《中英聯合聲明》簽署至2014年的雨傘運動等歷史時刻，情節雖為虛構，但全都是蔣曉薇有血有淚的生活經驗。
對於新移民 你理解多少？
面對未曾經歷的史事，或許我們未有共鳴，但當下發生的事你又能冷眼旁觀嗎？近年常聞說香港不復以往光輝，甚至有人說「the city is dying」(這城市已步向死亡)，很多人部署移民，現任特首林鄭月娥則說要修補「社會撕裂」。蔣曉薇看在眼內，對城市撕裂及疏離有所體會，加上不論身邊所見，還是自己任教的學生，新移民為數不少，情動於中而形於言，令她動筆寫下小說《秋鯨擱淺》，講新移民的故事。
有人認為新移民不肯融入香港生活方式，她說小部分人根本沒有「融入」觀念，「融入是你改變自己價值觀適應這地方，他們(新移民)是有兩種的，一種是怎麼都不肯講廣東話，(認為)既然普通話也可溝通，那我不需要改變我自己，用舊有生活方式，把舊有、內地那套價值觀搬到這裏來，不要跟我講什麼社會公義、民主自由，不需要的，我們吃飯就夠了，但這只是少數」。她接觸許多新移民學生其實不想來港，來港定居只因父母安排，「朋友家人全在大陸，來到這裏就『斷六親』……最(有感情)聯繫的記憶是小時的記憶，最親密的感受也來自小時候的成長背景，所以他們來到就很不習慣、不開心」。同理，港人亦可能因為社區面貌變異而不快樂。
有話想說 就包裝成故事
《秋鯨擱淺》的故事背景設定在2017年，主角秋是新移民學生，適應不了香港的生活，自覺是「異鄉人」；另一主角林敏是秋的老師，雖在港土生土長，礙於政治氛圍及社會現况，也生出「此地他鄉」之感。她們彼此依靠，同以閱讀為「逃生門」，希望從中找到面對生活抉擇的出路。蔣曉薇愛看書，《秋》的人物亦愛看書。失意時看書，就像打開了《多啦A夢》中的「隨意門」，讓你穿梭時空，看看古今中外的人對不同命題的看法，然後反顧自省，找到面對困境的力量。
雖云閱讀是「逃生門」，卻非不問世事的藉口，蔣曉薇相信文字的力量，把不同文學作品融注書中。她認為學生礙於課程及公開考試壓力，醉心中文者不多，自己投入創作，部分原因也是希望感染學生，「或者有些學生會對自己老師寫的東西有好奇心，而引起其興趣」。她經常對學生說人最重要是有想像力，而她就是以想像力寫成故事，「表達情感思想，有話想說，不想講得『咁白』，就包裝成一個故事」，盼有日能令觀眾、讀者心頭泛起漣漪。她舉例，《秋》兩名主角皆感失意，便引用北宋文學家蘇軾的《水調歌頭》訴說之，「他們也生活在荒謬的年代，如蘇軾很有才華，但被貶黃州，如何令自己解脫呢」；又如書中引用的「異鄉人」概念，來自法國文學、哲學家卡繆的《異鄉人》，書中描述荒謬是人生本質，正因如此，人應該活在當下，努力反抗當下荒謬的處境，令故事不止是一味埋怨，渲染悲觀。正如書中一句名言：「我知道這世界我無處容身，只是，你憑什麼審判我的靈魂？」
■知多?
哲學家卡繆(Albert Camus, 1913-1960)
法國小說家、哲學家、戲劇家，反對戰爭然而生於兵荒馬亂的時代。著名作品有小說《異鄉人》、隨筆《薛西弗斯的神話》等。《異鄉人》主角莫梭因夏日陽光過分刺眼而殺了個阿拉伯人，透過詳述莫梭受審判的過程、群眾的批判，探究人生的荒謬；故事結尾，莫梭被判死刑，非因他殺了人，而是他在母親葬禮上沒有流淚。《薛西弗斯的神話》講述眾神為了懲罰薛西弗斯，命他推一塊巨石上山，到山頂時，巨石因自身重量滾下來，以這種日復一日的徒勞無功懲罰他，這也是人類身處困境的寫照。
文：靖
圖：靖、三角關係劇團、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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