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遷移：天生我才必有用——《月下獨酌》（其一）的抒情結構
【明報專訊】即使不太愛好文學的人，大抵都認識李白，讀過他的詩，甚或能夠背誦一兩首。文學史多推崇杜甫是最偉大的詩人，不過，李、杜的桂冠之爭，不但永遠不會有定論，在大眾眼中，李白超群的天才稟賦，詩文中呈現的出塵飄逸的性情，也許更有資格領取詩人執照，更能代表詩的特質。
李白有太多傳奇故事，他在碎葉城出生(見郭沫若《李白與杜甫》考證)，出生地的名字已經夠帥。碎葉城在今吉爾吉斯，唐中葉之前由唐室統治，所以李白不算外籍人士。要是李白晚生一點，那麼，中國最有名的詩人是外國人，想想也覺有趣。
李白殺過人？
流傳李白殺過人，主要證據是李白在作品中承認了，如「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俠客行》)，挺豪邁，其實語出《莊子》，其他各例，同樣只是用典。唯一無關典故的，也有不同版本的異文。其實，唐律嚴明，殺人判死，詩歌是古人社交平台，李白才不會愚蠢到留下犯罪證據。不過，詩酒劍三絕的形象太瀟灑，因此在大眾文化中，李白既是詩人，也成了游俠。
高力士為李白脫靴？
李白的故事很浪漫，假假真真，連正史也難以分辨。高力士脫靴是最有名的一個。李白經推薦獲唐玄宗詔為「翰林供奉」，後世因此稱李白為李翰林。「翰林供奉」僅公職，不是官員，更非皇帝秘書(那是翰林學士，有天淵之別，見傅璇琮〈李白任翰林學士辨〉)，只是御用寫手，粉飾一下昇平。話說有一次，玄宗要李白寫歌詞，李白喝醉了，玄宗命人澆水淋醒，李白稍一清醒，即揮而就，寫成幾十篇作品，竟然乘酒意要位高權重的宦官高力士為他脫靴！故事最早見於《唐國史補》，書中接着記載：玄宗命其他小宦官代勞。惟後世有很多再創作，說高力士為李白脫靴後，懷恨在心，誣陷李白，藉楊貴妃向玄宗告枕頭狀，李白被逐云云，卻是虛構。順帶一提，民俗總把宦官描寫成奸佞，但高力士其實是歷史上很受推崇的忠臣。
安史之亂後李白政治上站錯邊，犯了顛覆罪，大難不死，判永久流放貴州，後獲大赦，寫下詩史上最輕快的詩：
《早發白帝城》 李白
朝辭白帝彩雲間，
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
輕舟已過萬重山。
詩中事情【辭】、【還】與情景【猿聲】、【萬重山】的政治意蘊，頗堪玩味。李白太嗜酒，62歲因酗酒死於胸腔潰瘍(見皮日休《李翰林詩》)。至於傳說李白醉後到水中撈月溺死(見《唐摭言》)，事雖淒美，乃偽託無疑。
■《月下獨酌》(其一)抒情結構
李白一生自負，很想展才能、建功業。當個小小翰林供奉，寫寫點綴太平、歌功頌德的詩文，供皇帝消遣，作為踏腳石無妨，但一年一年又一年，玄宗一直沒有再委任正式官位和實職，人生有多少個三年？天寶三年(744)春，李白苦悶孤憤，舉杯消愁，寫下四首《月下獨酌》，不久，辭去這個他曾經寄予厚望的差事，離開長安。
《月下獨酌》(其一)
李白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圖a)
(1)事情
《月下獨酌》(其一)的事情很簡單，事由是李白晚上獨自一人喝悶酒。太寂寞了，李白於是把月亮和自己的影子想像成酒友，一起暢飲同歡，像電影《劫後重生》中的主角，漂流荒島，唯有在一個排球上畫上面孔，當成真人陪伴自己，假作真時真亦假，這是發展。最後，即使酒醒了，還期待與明知是假的月與影在遠離人間的天上繼續這趟醉後的友誼。
(2)情景
情景指詩人在事情中所見所聞的事物與景色，這首詩的景物很簡單，但十分奇特，就是天上的月和地下自己的影子，特別之處是李白以極豐富的想像力，把月和影幻化成人，與自己一起飲酒！
古人極欣賞這番想像力，讚嘆構思精巧奇妙。謂「千古奇趣，從眼前得之。爾時情景，雖復潦倒，終不勝其曠達。」「題本獨酌，詩偏幻出三人，月影伴說，反覆推勘，愈形其獨。」換言之，眼前和想像的情景，與詩中的情理和李白的性情，融合無間。
(3)情理
把月和影當成酒友，準確地側面描寫了酒醉的情態。人觀月，總覺月亮跟着自己，影子更必隨身體舞動而游移，李白把月和影描寫成跟自己一同起舞，別有理趣。李白想像力太豐富，愛用誇張，卻又合情合理，常常令人不覺其誇，詩史上無人能出其右。
詩歌的反襯手法用得很極致，全詩以「獨」(寂寞)為詩眼貫串，寫自己天生我才，卻不為世用，孤高而寂寞，因為寂寞，所以才要把人、月、影三人想像得很熱閙，事情與情景愈熱鬧，情理與性情愈寂寞。
詩由獨酌開始(首聯)，醉後想像人月影三人的不獨(次聯)，心下雖然明白不獨是假獨是真(聯三)，卻又選擇欺騙自己相信不獨(聯四、五)，最後即使酒醒回歸獨(聯六)，也還期待繼續不獨的想像(尾聯)。在獨與不獨之間，詩人的情緒徘徊、起伏，如下情感圖所示，縱軸是寂寞程度，橫軸是事情發展：
(圖b)
尾聯是主題所在，即使酒醒了，李白寧願繼續與無情的月與影為友，也不願重回人間：既然人間遺棄了我，我還留在人間幹啥？也只有天上的仙境，配得上我的才華與抱負吧！
(圖c)
(4)性情
李白20多歲有一篇少作，以《莊子•逍遙遊》中的大鵬鳥自喻：其翼若垂天之雲，飛翔時激起水花三千里，衝上九萬里的高空。40年後，他臨終前絕筆，再以大鵬鳥自况。李白一生自負，雖然人生中並未能得過正式的一官半職，但他始終相信自己的才華。天生我才必有用。魯迅說過：「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李白雖然抱負落空，一生不斷失望，但對自己，對未來，他從未絕望，在艱困中，永遠保持不敢樂觀，卻積極面對的情懷。所以，即使獨酌，也能幻化成三人，雖然寂寞，卻不改其樂。這種意志和胸襟，古人稱之為盛唐氣象。
李白之才，玄宗皇帝以為無用，這只是世俗的小用之見。白雲千載，當我們仰視雲漢，李白在天界詩鄉的廣莫之野，逍遙地寢臥其中，成就了比玄宗更讓人懷念和讚嘆的傳奇與價值，這才是大用。
文：林葦葉
(香港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研究範圍包括中文閱讀教學與評估、香港少數族裔學生中文學習、中文教育網絡分析應用等。)
[星笈中文 第01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