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語地雷：石矢——地盤師傅的古文修養
【明報專訊】早前，筆者與女友行經旺角一個地盤工地，看到「石矢」二字。思索片刻，便聯想到此為「石屎」(即混凝土，主要由英泥、沙石等混成的建材)的委婉及簡化替代。以「石矢」代「石屎」，表面看似平平無奇，背後大有學問。
道在屎溺
「屎」字的甲骨文形象生動，從人，下方三點為人的排泄物。簡單直接的形象，相信外國人也能一目了然。此字極為露骨直白，只有少數文獻直用其字，如《莊子．外篇．知北遊》：「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後可。』莊子曰：『在螻蟻。』……曰：『在屎溺。』東郭子不應。」大概意思是東郭子問莊子「你說的道在哪裏？」，莊子回答：「道無所不在，甚至在屎溺之中。」《漢書．天文志》亦記「天屎星」一詞。
三遺矢
大抵是因為莊子想說明「道」的無處不在，故此故意不避其穢，明言「道在屎溺」。然而，大部分文人雅士卻不欲以「屎」入文，而多改用「矢」字雅代之。《史記?廉頗列傳》：「趙王使使者視廉頗尚可用否。廉頗之仇郭開多與使者金，令毀之。趙使者既見廉頗，廉頗為之一飯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趙使還報王曰：『廉將軍雖老，尚善飯；然與臣坐，頃之三遺矢矣！』」趙王派使者探廉頗近况，看能否再任用他。廉頗身體甚佳，一頓飯吃了一斗米、十斤肉，又披甲上馬，表示仍可被用。受郭開所賄的趙使卻向趙王謊報廉頗身體不佳，雖其飯量好，但不一會就要去三次大便(三遺矢)，表示其身體不佳。
以犬矢為丸
另外，1970年代出土的《睡虎地秦簡》中亦見以「矢」代「屎」之例：「大神，其所不可過也，善害人，以犬矢為丸，操以過之，見其神以投之，不害人矣。」意指人不可經過「大神」(鬼)所住之處，否則會遭受其害，但可以用犬矢(狗屎)搓成丸，投向大神，就可免其害。
簡單的「石矢」二字，不單保護了路人的眼睛，不用直視其本字，更隱伏地盤師傅的古文修養，正體認莊子的哲學：道，無處不在。
香？邊度香？
委婉語的作用，是以曲折的方式替代對忌諱用語直白的表達。雖然，「方便」是所有人類的共同生理需要，然而絕大多數的文化視其為不雅，不同文化均發展出對應的委婉語，粵語當然不例外。例如以「去廁所」、「去洗手間」、「失陪一陣」、「排毒」，又或以賭局術語「開大」來暗示之。昔日冲水系統尚未成熟，部分廁所仍然依靠人手清理，粵人稱其為「倒夜香」。粵人以「臭」(該物之氣味)的反語「香」來借代該物，既優雅亦過癮。
比委婉更委婉——委婉跑輪
以委婉語代替直接表達或許已減低別人的反感，但是，如果人們對該物的負面觀感不改，委婉語最終也會成為忌諱，需要創造另一個委婉語代替之，學者Peter Stinger把此現象稱作「委婉跑輪」(Euphemism treadmill)。顯例正為「洗手間」，最初洗手間的英語是「water closet」，然後是「toilet」，及後改成「bathroom」……委婉包裝似乎無法改變人對如廁的負面觀感。
欲方便卻不方便直言之，下次上課，人有三急時，除了可說洋語「May I go to bathroom please?」亦可考慮「我欲遺矢。」順道向老師討教《史記?廉頗列傳》學問，不失為一種雅興。
■作者簡介：王晉熙 - 《粵語忌諱現象的語言學研究》作者、都大粵語辯論隊顧問，以及蒙特梭利中文課程顧問。研究興趣包括忌諱與委婉現象、中文作為第二語言的學與教及思辯教育。忌諱的研究並不旨於導人迷信，而是以學術拆解背後現象，貫徹「貼地」的研究哲學。
文、圖：王晉熙
(本刊刊出的文章若提出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他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語文同樂 第68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