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物：從物的內部觀察——羅樂敏〈山體〉

[2024.03.20] 發表

【明報專訊】在古典詩詞的世界，我們會讀到無數人寫過同樣的景物，像是山海日月、花葉林野；但因應人的際遇、時代的籠罩，詩人與客觀事物互動時，總能呈現獨特的視野。現代人身處截然不同的生活場景，現代詩歌當然也要找尋新的距離，書寫自然帶來的嶄新經驗。

我們時常看見香港都市繁華的面貌，可能忘記了這裏有大片的林野、海島和山脈，忘記它們構成了四分之三的香港地貌。詩人羅樂敏曾在坪州居住，寫下了詩集《而又彷彿》，探尋人與自然的對照。她提出一種獨特的觀察角度，走進物的內部感受，就例如這首〈山體〉：

”我橫陳在山腹

石體轉譯臃腫的海

比浪綿長而低沉的音節——

它將要篡改我終生篤信體證之事麼——

無所謂無，無所謂

山會消失，無所謂佛偈

神諭懼怖幽森的無——

是以握拳之力睜眼如同閉眼

在無自體內爬出之前見證

糾結、傾軋、竄流、吞滅

即使山體在陽光中輕輕飛升

如被提的象

但海曉得，我堅持在深腹諦聽

每一個旋進旋退的浪尖 ◆

用破折號營造意象

〈山體〉核心的哲理思考，不易解說，我們不妨從外圍的東西說起，逐步走進詩人所在的山腹。詩作最明顯的形式是不分節，一氣呵成。通常詩歌的分節會產生不同的效果，借助行句的停頓斷續，營造節奏和語氣的曲折——當然不分節也是一種有意識的選擇。在〈山體〉的例子裏，我們可以從視覺上直觀理解，藉由參差、彼此緊貼的句子，使讀者聯想到嶙峋的山石(以直排呈現更顯眼)；詩作的音節也傾向緊密，畫面往往急促流轉，同一行句子裏便容納了許多動作或虛實變幻的意象，彷彿讓人無處換氣。不過，我們也能發現詩人留下了逃生閥門，就是三處的破折號。

從分行和分節的邏輯上，破折號能紓緩閱讀的節奏，不至於讀到斷氣。從意象去看，幾處破折號的使用也十分精準，各有妙用：

第一次「比浪綿長而低沉的音節——」：處理浪潮的聲音，在視覺與聽覺上延緩了潮聲的迴響，輔助意象發揮，這是標點符號在詩歌裏最基本卻有效的用法；

第二次「它將要篡改我終生篤信體證之事麼——」：這處則回歸語意的強調，但由於緊貼上句的破折號，彷彿是層疊的波浪，如詩行所述即將掩蓋一切，使其多了一重意義；

第三次「神諭懼怖幽森的無——」：便是山體消失後，世界的寂然，破折號被當成了意象運用，其「——」的形象，正是「無」的象徵。

再用破折號劃分心境

我們可以把「神諭懼怖幽森的無——」，視為〈山體〉的分界線，破折號之前的是一種修行的考驗，詩人走進山腹，從外物的內部觀察世界，卻忽然感受到信念的動搖，一切崩塌，盡數歸於虛無。在最後一處破折號往後，則是詩人主動對抗，從敗壞裏重新張望世界，詩人看見山的飛升，那可能象徵了舊有信仰的崩塌，也可以是另一種昇華，並再次回到聆聽潮聲，只是心境已經不同，淹沒一切的浪變成了「旋進旋退的浪尖」，往復循環，不止是毁滅。

詩人沒有交代她的「終生篤信體證之事」，到底是怎樣的信仰，又為什麼它會被浪的音節篡改？或許後面提到的「無所謂佛偈」是一種提示，但一般讀者仍能感受詩歌所營造的起伏，那是信仰自我辯證的過程。回到文首的引言，現代詩作描述自然意象常見幾種路徑，一是寫資本都市與自然山海的關係，二是從古典中借來意象及意涵，延續古人的經驗，〈山體〉則是第三種，嘗試找尋新的美學手法，取前者的現代技法，也參照後者的哲學養分，從山的內部寫山，卻讓讀者看到更完足的整座山體。

■作者簡介

韓祺疇 - 現於台灣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所修讀創作組碩士(M.F.A)，曾獲港台兩地文學獎，出版詩集《誤認晨曦》、小說《虛風構雨》。

文：韓祺疇

圖：naqiewei@iStock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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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同樂第69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