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之異世界：在廣東話和英語之中沉默——Speak Still: Articulating the Silence of Bilingualism
【明報專訊】跟母語是英語的人以英語對話時，你會自信還是自卑、自由還是不自在？許多香港人和我一樣，母語是自小在家裏跟父母學來的廣東話，英語是上學後透過課本、老師指導、影視作品才接觸到的第二語言。香港法定語文是中文和英文，2021年人口普查發現96%的香港人會說廣東話，57.7%會說英語；在本地院校就讀全日制課程的6至24歲學生，超過九成能同時閱讀及書寫中英文。不過，即使所有香港中小學皆設英文課，也有逾四成港人自稱英語水平足夠應付日常生活，但以英語為第二語言的筆者，英語再流利，說起話來，仍會出現許多講廣東話時沒有的幽微心情。
掌握雙語為何「技多壓身」?
在香港土生土長、母語是廣東話的湯穎琳(Wing Lam Tong)跟我一樣是「90後」，同樣在本地資助中學念書，中學畢業後入讀香港大學，再到英國攻讀碩士學位。去年她透過英國小型獨立出版社404 Ink發起眾籌，準備出版題為「Speak Still: Articulating the Silence of Bilingualism」的書籍。我看見題目就感興趣了：學會另一種語言，理應為我們打開另一種溝通方法，為什麼她覺得雙語能力反為她帶來沉默(silence)？湯穎琳在本地學校學習英文，再帶着這種語言能力赴英生活，跟我的經驗又有什麼異同？
「課金」之後等了10個月，有天信箱忽然出現貼着英王查理斯三世郵票的小信封——口袋書大小、約100頁的Speak Still: Articulating the Silence of Bilingualism(右圖)，靜靜地寄到香港了。
英語是登上「精英主義」的車票？
Speak Still除前言和後記，共有三章，第一章〈Loss for Words: On Silence, School, and Society〉，談及香港政府在1990年代末期推動母語教學，調整了英文中學和中文中學的分類方法。湯穎琳就讀的中學原本以英語教學，也一度「落車」改以中文教學，後來透過學生的良好成績才爭取再次「上車」。她這樣形容當時報章反映的社會態度：
In the news, schools that got to retain or switch to English as their medium of instruction would be congratulated for getting onboard, while those that failed to meet the relevant requirements and had to start teaching their subjects in Chinese would be described - sometimes stigmatised even - as having met with misfortune and getting ousted from the Elitism Express.
湯穎琳把廣東話形容轉換教學語言的「上車」、「落車」，用英語連結到「精英主義火車」(Elitism Express)，果然是生於香港的中英雙語者才會想得到的獨特寫法。
正視語言本質：溝通的工具
湯穎琳認為，學習英文是一種要排除母語習慣的嚴格修練，必須努力消滅廣東話口音，還要熟記所有文法規則，包括在廣東話裏相對穩定或低調的複數、性別與時態。我很喜歡她如此形容自己學習英文文法時的想法：
I have learnt grammar not as the bedrock that supports my speech, but rather as draconian orders: any slip of the mother tongue would threaten to encroach my English. How do I begin to speak then until I feel I have complied with all its commandments? Pluralise your English nouns! Even if in Cantonese the signifier of the object stays static when it multiplies. Gender your pronouns! Even if the mother tongue doesn’t discriminate and would have addressed everyone and everything as the same. Relearn your sense of time! Your past, present and future must now take place in the very action, at the conjugation of the verb; it should no longer wait, as your mother tongue would, for time to reveal itself in sentence-final particles at the end.
對以英語為第二語言的學生來說，恐怕有不少人和湯穎琳一樣，曾在不習慣的文法規範中受困，無法自如地表達己見，容易生出挫敗、無力和自卑感。難怪她覺得英文作為第二語言，總有着隔閡感，甚至覺得被語言和文化的鮮明分野限制了表達。不過，幸好湯穎琳沒有因此而停止說話，還用英文寫了Speak Still，讓我們在書的第二和第三章，讀到她形容自己用英文言說喪父之痛時，感受到在廣東話裏得不到的抽離和療癒。
對於雙語使用者處境，湯穎琳目前下了如此結論——無論大家的母語是不是英語，都有資格把英語當作自己與他人溝通的通用語(lingua franca)。語言本身就是混雜、多元的，只要集中把自己的想法翻譯成別人能理解的語言和形式，好好與人溝通，不管文法是否「正統」、口音是否「地道」，也不會落得沉默和失語。
■黃怡
(英國倫敦大學國王學院英語文學碩士，現任創意寫作導師、曾任香港電台節目《開卷樂》主持。曾獲香港藝術發展獎文學新秀獎，2023年代表香港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秋季駐留，近著有小說集《擠迫之城的戀愛方法》)
文：黃怡
圖：Dusan Stankovic@iStockphoto、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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