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遷移：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山居秋暝》的抒情結構
【明報專訊】據說，乾隆皇南巡時，有一次嚴冬遊西湖，眼見大雪紛飛，這位愛附庸風雅的皇帝詩興大發(他名下共四萬三千多首詩，接近《全唐詩》的總數)，隨口吟了三句：「一片一片又一片，三片四片五六片，七片八片九十片……」
之後無以為繼。當時隨行的沈德潛是大詩人，上前解圍，請准接續，吟了壓軸一句：「飛入梅花都不見。」
乾隆大為欣賞，賞賜了沈德潛(見《清稗類鈔•巡幸類•高宗南巡賦詩》)。至於沈德潛觸犯文字獄，以言獲罪，死後不得安寧，則是另一故事了。
南巡賦詩故事版本不少，當然不可信，但有趣，也很有啟發。故事中，這首打油詩前三句由不太能詩的乾隆寫，既不符格律，又無甚詩意；大詩人一句千金，化腐朽為神奇，變成可堪一讀的詩歌，為什麼？
關鍵在於情，也就是詩人對陳套的常規化世界(世俗)的重新感知和體會(情)。傳統詩歌以抒情為主，詩人在日常生活中遇到令人有感受的事(事情)，其中的事物與景象，觸動詩人對事情和生活的情感(情景)，引發詩人對生命、對世界的重新理解和詮釋(情理)，藉此再次體認、發展或建構詩人的身分和性格(性情)。
讀詩方法
讀詩方法之一，在於把握這四個元素構成的抒情結構，如何交織出詩中情感，與陳套的世俗見解相頡頏，保持對生命活潑潑的感覺。
(1)事情——詩歌世界中發生了什麼令詩人有感受的事？
(2)情景——詩人在情境中，看見、聽見，或知覺到什麼，觸動了怎樣的感受？
(3)情理——詩人感受到什麼情感，由此體會到什麼道理，對世界有什麼重新的領會？
(4)性情——根據以上三者，可見詩人有什麼思想和感情，具怎樣的個性？
南巡賦詩抒情結構
在南巡賦詩的故事中，乾隆寫的三句，不過是世人——如你如我——對冬日下雪很平常、陳套、刻板的成規化看法，不外是「好大雪」而已，這是世俗沒有情感的眼界。沈德潛點鐵成金，化前三句為完整的抒情結構：
(1)事情——嚴冬時候，下起大雪，前三句中堆砌的數量詞，乃是以文字模擬漫天飛雪；
(2)情景——前三句看見一片又一片的飛雪，滿天飄搖，最後一句見天地間有一樹白色梅花，前三句鋪墊了最後一句；
(3)情理——漫天飛雪飄到梅樹，白雪隱身在白色梅花上，好像突然消失了，看上去，梅花彷彿形成了一個風雪中的結界，不管雪下得多大，梅花的結界都不受侵擾；
(4)性情——詩人看出大雪世界中很獨特的動人景象，如果大雪象徵人生的艱難，梅花迎寒而開，無論風雪如何凜冽，也奈何不了梅花！
沒有最後一句，以上的抒情結構便無法建立。須注意以上四者，不能割裂，而是你中有我，互相交織，使下大雪的平凡世界變得新穎、陌生，而且充滿意義。
《山居秋暝》
抒情結構
我們可以運用以上抒情結構閱讀一切傳統詩歌，如《山居秋暝》。與很多命途多舛的文人不同，王維一生官運亨通，最高做到正四品下的尚書右丞。但他性本愛丘山，四十多歲後，在長安終南山一帶的藍田縣輞川買下一座頗有規模的別墅，開始過着既官亦隱、閒適而寫意的獨居生活，寫下許多名作，包括《山居秋暝》。其間雖曾經歷安史之亂死裏逃生的政治風波，但命運女神一直眷顧，到六十歲左右沒有遺憾地壽終。文人之中，王維算是很有福氣。
《山居秋暝》 王維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1)事情
詩題是《山居秋暝》，首聯以「空山」和「晚來秋」點題，並敘述剛下了雨，讓人感到天氣很清涼、舒暢。王維喜歡用「空」字，這與他好佛有關，「空」不是指空無一物，而是指山林幽深。首聯敘述的事情很簡明：幽深的山林剛下了一場雨，晚上天氣清涼，令人更感受到秋天氣息。
(2)情景
在事情所敘述的情境中，王維先向上仰望天空，看見遠距離的月光透過中距離的松樹林，照到近距離的眼前；向下俯視，泉水清澈見底，看見流水下的石頭。兩句寫自然景色，角度一仰一俯，景象一靜一動。「明月松間照」僅五字便寫了三種距離的層次，「清泉石上流」呼應新雨和晚來秋的清涼，以看見泉下石頭襯托泉水清澈，而且，不寫石在泉下躺，反而倒過來，寫泉在石上流，不但富新意，而且突出了動態，使整座山林充滿了活潑的生機。
然後王維聽到竹林後傳來洗衣姑娘(浣女)的談笑聲音(喧)，知是她們洗衣歸來，又看到蓮葉搖曳晃動，知是蓮花叢後漁船載着漁人從上游回來。兩句銜接第四句的動態描寫，繼續渲染山林的活潑生機，但轉換景象，改寫人事，一聲音，一動感。層次依然突出，前有竹林和蓮叢，後有洗衣姑娘和漁人漁船。不直接寫看見人事，而是從聲音、動感推知，寫法既富新意，也突出了敘事者詩人純粹在冷靜觀照山林中的事物，沒有刻意查究，讓事物自然而然地、澄明地呈現出來。
在這兩聯中，詩歌世界中的事情繼首聯接續發展。更重要的是，王維建構了一個自然與人事、靜態與動態、畫面與聲音豐富，充滿生機、層次感和新意的立體世界，這須歸功於王維擅畫的天分。同時，也藉此建立了詩人與世界各如其是地並存的關係。
(3)情理
尾聯承接以上三聯，結穴為山林既如此美好，願歸隱輞川別墅的心志。不過，如果如此明寫主題，太過陳套，也欠曲折，浪費了最後兩句。王維在最後兩句反用了傳統兩個典故：一、傳統認為秋天肅殺，令人傷感；二、《楚辭•招隱士》說山林太艱苦險惡，勸說歸隱的隱士(即王孫，本指貴族子弟，秦漢以前，士乃貴族，因此稱隱士為王孫)不宜久居山林，應該出山，輔助淮南王。王維倒過來，說秋天景色同樣動人，就任由【隨意】春天過去吧【春芳歇】，隱士【王孫】不但不應如《招隱士》所說的「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久留」，反而值得留在山林中歸隱呢【自可留】。
這兩句不但具體交代了情景所醞釀的主題，也首尾呼應了詩題和首聯的「山」和「秋」，而且扭轉了春與秋、仕與隱的傳統，最終建立了詩人王維獨特的個性。
(4)性情
在整首詩中，王維作為人物，他本身沒有任何動作，作為敘事者，他一直冷靜地觀照山林中發生的事與景，世界在他的觀照下澄明地敞露出來。他是在世最純粹的存在者，詩意地棲居在世界之中，剝去一切世俗加在人身上的種種印記，讓人的本質得以顯現，以供人思索。傳統稱之為「閒淡自適」。
據說王維畫過《輞川圖》，描繪了輞川別墅的山水臺榭，惟原作已佚，今存後人臨摹。讀者可到網上搜尋一下，穿越時空，重睹輞川別墅規模的壯美與景色的優美。
文
■林葦葉
(香港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研究範圍包括中文閱讀教學與評估、香港少數族裔學生中文學習、中文教育網絡分析應用等。)
[星笈中文 第0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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