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文言：老師學生誰該活下來？
【明報專訊】剛下台的美國總統特朗普上任之初，曾提出「美國優先(America first)」的外交政策，這種思想來自「美國例外論(American Exceptionalism)」。
17世紀初，歐洲清教徒避難來到美洲大陸，建立「新英格蘭」殖民地。這些清教徒自詡為「上帝的選民」，而「新英格蘭」是上帝給他們的「應許之地」。這種良好的自我定位慢慢演變為後來的「美國例外論」，出於優越感，美國認為自己獨一無二，其他國家無法比擬；出於使命感，又認為自己最有資格引領全世界。
看在他國眼中，不免會問：美國憑什麼例外？美國憑什麼優先？
其實，每個民族、每個國家都會有這種例外主義論調，美國固不用說，德國、日本、中國乃至韓國莫不如此。
甚至每個人，為提高自我形象，也不免會有自命不凡的時刻。
而自命不凡的人，或許真有不凡之舉，正如美國，不管喜不喜歡，也確實有其過人之處。
◆內文
戎夷解衣——(《呂氏春秋?長利》)
戎夷[1]違齊如魯[2]，天大寒而後門[3]，與弟子一人宿於郭[4]外。
寒愈甚，謂其弟子曰：「子與我衣，我活也；我與子衣，子活也。我國士[5]也。為天下惜死[6]；子不肖[7]人也，不足愛也。子與我子之衣。」
弟子曰：「夫不肖人也，又惡[8]能與國士之衣哉？」
戎夷太息[9]歎曰：「嗟乎！道其不濟[10]夫。」解衣與弟子，夜半而死，弟子遂活。
謂戎夷其能必定一世[11]，則未之識[12]；若夫欲利人之心，不可以加[13]矣。達乎分仁愛之心識也[14]，故能以必死見其義。
◆注釋
[1] 戎夷：或作「式夷」，生平不詳，如〈戎夷解衣〉所言，當為齊國國士
[2] 違齊如魯：違，離開。如，去往。違齊如魯，離開齊國到魯國去
[3] 後門：城門關閉之後到達，來不及進城
[4] 郭：城牆外圍加築的一道城牆，即外城。古時內城稱「城」，外城稱「郭」
[5] 國士：一國之中最優秀的人才
[6] 惜死：惜，愛惜。惜死，愛惜生命，捨不得去死
[7] 不肖：不賢，不成材
[8] 惡：[粵]音烏，wu1，疑問詞，如何，怎麼
[9] 太息：大聲長嘆
[10] 不濟：不中用，不管用
[11] 一世：舉世，全天下
[12] 識：知道
[13] 不可以加：加，說假話，虛報。不可以加，不可以為假，相當於「不容置疑」
[14] 達乎分仁愛之心識也：
達，通曉。識，當為「誠」字之誤。「達乎分仁愛之心識也」當為「達乎死生之分，仁愛之心誠也」，意思是通曉生死之差別，仁愛之心十分誠懇
◆語譯
戎夷離開齊國，到魯國去。天氣非常寒冷，到達時城門卻已關閉，進不了城。戎夷和一個弟子只能露宿在城外。
天氣愈來愈冷，戎夷對弟子說：「你把衣服給我，我就能活下來；我把衣服給你，你也能活下來。而我，是國家重要的人才，為天下人着想，我珍惜我有用的生命，不應該去死；你呢，是沒什麼德行才華的人，死不足惜。你把你的衣服給我吧。」
弟子說：「既然我是『沒有德行』之人，又怎麼可能把衣服送給『國家人才』呢？」
戎夷長嘆一聲，說：「唉！道義已經不管用了。」於是把衣服脫下來給他的弟子。到了半夜，戎夷就凍死了，而弟子，卻得以活下來。
如果說戎夷的才能足以使天下安定，其實不可預知；但如果說他的確懷有幫助他人之心，那倒不用懷疑。他通曉生死之間的分別，他仁愛之心也極為誠懇，所以最終能夠以必死的行為，來展現自己的道義。
■言外言
二難推理
〈戎夷解衣〉收於呂不韋所編《呂氏春秋》，說的是思想完全不同的兩師徒。比呂不韋早兩百餘年，古希臘哲學家普羅達哥拉斯(Protagoras)和他的弟子歐提勒士(Euathlus)也有一場論戰。
普氏教弟子打官司的辯論技巧，兩人立約，弟子先付一半學費，另一半學費則等弟子打贏了第一次官司之後才付。弟子學成之後，卻遲遲不肯幫人打官司。等不到另一半學費的普氏急了，把弟子告上法庭。
普羅達哥拉斯的盤算：
(1) 假設自己贏了，可以收取弟子那一半學費。
(2) 假設自己輸了，那弟子因為贏了第一場官司，也應該交那一半學費。
弟子歐提勒士的反駁：
(1) 假設自己贏了，根據判決，當然不用交學費；
(2) 假設自己輸了，根據合約，因為第一場官司輸了，也不必交學費。
這就是著名的「二難推理(Dilemma)。「二難推理」用來反駁對方的觀點，提出兩個選項，但結果都讓對方難以接受，以此陷對方於二難境地。
〈戎夷解衣〉中，戎夷的弟子用的也是二難推理：
戎夷的弟子的二難推理：
(1) 假設自己如老師所說，是沒有德行的「不肖」之徒，那麼自然沒有仁愛之心，也就不會代老師去死；
(2) 假設自己不是沒有德行的「不肖」之徒，那自己和老師一樣，都是國家有用之才，自然也不必去死。
所以，無論如何，弟子都不覺得自己該死。
戎夷那番話，也陷自己於二難：
戎夷的二難：
(1) 假設弟子是「不肖」之徒，那麼戎夷再怎麼說，他也不會代老師而死；
(2) 假設弟子不是「不肖」之徒，那麼不用說，他也會代老師而死。
所以，無論如何，戎夷說那段話都是多餘的。
顧問老師：洪若震
插圖：鍾錦榮
[語文同樂 第50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