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故事：亞軍
【明報專訊】陳姿玲坐在台下，等待宣布比賽的結果。她深知這意味着什麼，手心又冒出了汗，黏在裏面，偶爾往身上的表演服搓搓，比在台上表演時還要緊張。在台上時，她喜歡的不是表演、比賽，而是在鋼琴的世界中，她可以得到暫時忘記外在紛擾的純粹。等待的這一刻，是她最想逃避的。
「好消息！陳姿玲又奪獎了！」音樂老師伍思明在教員室高聲宣布。「真的了不起！都數不清這是本學年第幾個獎項了！」「你真幸運，班裏有這麼出色的學生！」「真的難得一見！值得栽培一番！」「要是其他學生能向她學習就好了！」這惹來其他老師一臉羨慕。伍思明心裏有說不出的痛快，覺得這些年他總算熬出了盼頭，這是上天對他的眷顧。他曾經在名校教音樂，可上至校長，下至學生，都瞧不起他，默默工作了十幾年，仍然不受重用。伍思明轉來這所學校，花了幾年時間，創辦了管弦樂團、合唱團。他想，如果多取獎項，說不定就可以升上主任的位置。
這時，陳姿玲冒出來了。偶然一次放學，伍思明碰到陳姿玲躲在琴房練琴。他一聽，彈得還不錯，只是過於雕琢技巧，有所拘束，也未完全能放開自己投入到音樂當中，欠缺了渾然天成之感，不算有太高天分，聽得出是重複操練的結果。向其他同事打聽，伍思明才知道陳姿玲家裏很樂意栽培她，她母親投放了很多心血，想女兒在音樂方面有成就，對女兒要求也特別高，幾乎一有空就得練琴。伍思明倒是覺得難得有家長的支持，不失為一個好機會。於是，他主動推薦了陳姿玲參加各種各樣的比賽。果然，陳姿玲沒讓他失望，多次奪獎而歸。不過，也亦如他所料，還沒到冠軍的水平，多是亞軍。
「竟然又是亞軍！真丟臉！你知道拿不到冠軍的後果是怎樣！」一隻肥碩白皙的手狠狠揮過，閃亮而畫滿花紋的長指甲劃過陳姿玲的臉。只聽見「啪」的一聲，那女人轉身而去。幸好因戴上口罩擋了擋，陳姿玲脫下口罩，摸摸泛紅的臉，比起那次，不算疼了。那次是國際大賽，沒有得到任何的獎項。陳姿玲母親瘋了似的，抓住她的長髮，邊吼着「花在你身上的，都白費了！」邊拿起厚厚的琴譜砸在她頭上。剛巧被鐵條的角磕到，她額頭破了一個洞，血止不住地往外滲，沿着頭髮、臉頰一滴一滴流淌下來。那天，伍思明就站在角落裏。
伍思明第一時間敲了校長的門，奉上陳姿玲得獎的好消息。「真是難得的好消息！多得伍老師你的栽培呀！」校長笑意盈盈地回答。她本來正躊躇不知今年該如何宣傳學校招生。學校不算最著名，不過一直以來受附近居民歡迎；但這兩年，多了人離開，很多好學生也就到更好的學校就讀，流失了不少收生來源。有了陳姿玲這個「生招牌」，校長心裏有了盤算，暗喜着總算可以跟校董交代。伍思明建議校長做橫幅，宣稱這幾年來學校音樂方面的成就，也可以在開放日讓管弦樂團、合唱團、陳姿玲表演。他刻意強調「這幾年」，校長固然明白箇中意思，倒也應允了他。伍思明步出校長室，發送了一條信息給陳姿玲：「姿玲同學，恭喜你獲獎！請明天帶獎盃回來呀，我們有一個簡單而隆重的頒獎儀式。」
陳姿玲的手機顫動了一下，她才放下撫摸着臉的手，拿出手機。亮起來的手機在演奏廳特別顯眼，陳姿玲看了後，不一會兒手機又黯淡了下來。她比誰都清楚，除了她以外，其他人喜歡的只是比賽、獎項。該覺得疼痛，還是該覺得可笑呢？她再也沒有力氣撐住被丟下的自己，癱坐下來，讓自己淹沒在如潮水般的幽暗中……
■作者簡介
關嘉利
(寫作人，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青年文學獎、年輕作家創作獎等，出版《七年》、《我的外婆》等。)
文：關嘉利
圖：法新社
[語文同樂 第54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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