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巷日常：蘭姐
【明報專訊】蘭姐的皮膚是黑啡色的，那些黑啡色不是均勻柔順地散佈在皮膚，而是藏在面上、手上粗糙的紋理中，不知是在太陽下暴曬多少日子，才造成這樣的效果。我認識蘭姐的時候，她是屋苑裏的「花王」，照顧屋苑內所有的花草樹木，我對這工作很感興趣，所以特別留意她。
黑黑實實、個子不高的蘭姐給人安靜的感覺，很少聽到她大聲說話，跟她的保安同事不一樣。有時下午會見到她一個人靜靜地向樹木灑水，她們好像在互訴心底話，而蘭姐就是她們的一部分。因為我總是主動向她打招呼，久而久之建立了一種關係——不太熟悉但有好感的關係。疫情嚴峻的初期，口罩短缺，蘭姐說自己每天只是對着草木，不怕的，把口罩留給保安同事。
疫情的第二年，蘭姐轉到另一個地方工作，之後她告訴我是不喜歡屋苑的人事關係，加上年紀開始大，照顧不了比她更老的樹木。然而，有經驗的「花王」，在香港還是非常渴市的，她很快又找到工作，繼續每天與植物為伍。我開始認識她更多是在她離開屋苑之後。
幾個月前的一天，我和另一個鄰居相約她到附近飲茶，想聽聽她新工的狀况。我已經有一年多沒到過茶樓，那天中午酒樓異常人多，大都是老人家，但在人群中我一眼便看到皮膚黑啡色的蘭姐。周圍的長者高聲談論疫情，她呆站在「填紙仔」的檯旁邊，我很自然地問她要填紙？還是掃安心出行？她沒有任何動作，好像有一兩句話卡在喉嚨，只有她自己才聽到，我沒多理會轉頭便填表了。當我寫到一半時，人聲鼎沸的背景讓我隱約感到蘭姐的憂慮，然後馬上跟她說：「我幫你填紙？」我從來沒有見過含蓄的蘭姐這樣燦爛的笑容，那一瞬間，她好像終於把沉重的包袱放下來。
在飲茶的過程，我沒有再提填紙一事了。當她打電話給兒子時，我看到那個「中古」電話，其實是相當精緻的，但已被社會的步伐遺棄了。然而，我明白到並不光是科技的問題。回家時，我在她走過的樹木群徘徊，想到蘭姐跟我們說她一直住在屯門山邊的村屋，從小是農民，現在兒子做水耕，家裏收養了二十多隻街貓，當然還有狗，貓狗相處得很好。這些生活，跟填表這種行政事宜，簡直是格格不入，不是她願意不願意的問題，就好像一個生活在鄉間的人，突然被安排到現代辦公室工作，對自己原有的能力失去信心，又不好意思告訴別人。
究竟蘭姐呆站在茶樓門口是因為沒有智能電話？不懂填表？還是不識字？這些問題都像魚骨般卡在我的喉嚨，感到不舒服，感到難過。
◆黃淑嫻：作家、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阮智謙：導演、攝影師
文：黃淑嫻
圖及圖說：阮智謙
[語文同樂 第54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