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處逢生的日本天主教徒——薛頌平
【明報專訊】從路面電車跳下來，我沿着手機地圖上的指示，終於找到了那條石板街。石板街的入口豎立着「南山手居留地跡」的石碑，與另一邊的「東山手居留地跡」遙遙相視。這兩大片山頭是日本於1859年長崎開港與外國人通商後，劃分給外國人居住的地區，因此還保留了不少當時興建的西洋建築物，包括現已改作博物館的香港上海銀行長崎分行。
石板街往上延伸，微傾的斜路兩旁，紅磚矮房與棕色樓宇一座接一座，地面一層是售賣當地手信的商店。遊客熙來攘往，手提着剛購買的長崎蛋糕Castella。稍微轉彎，映入眼簾的建築物卻被工程鐵架與簾幕所遮蔽，唯獨綠色的尖塔與塔上向天直插的十字架突出於鐵架外，似乎在向遠處的人宣告，這座於1864年建立的天主教堂依然屹立不倒。這就是地圖上的大浦天主堂吧！可惜正值維修工程，我只能透過網上照片一睹其風采。白皚皚的牆身，上面掛着一幅牌匾，從上而下刻有「天主堂」的金色三字。150多年前的那些日本信徒在有生之年第一次見到天主的聖殿，會是何許心境？
這座天主教堂由法國差派的神父統籌興建，除了供居留地的外國人之用外，亦紀念1597年殉教的「日本二十六聖人」。16世紀，隸屬耶穌會的聖方濟?沙勿略神父把天主教傳入日本。幾十年之間，全國不少平民乃至「大名」(即各藩屬國的藩主)亦歸信。豐臣秀吉有感異國宗教的快速傳播威脅政權權威，便驅逐神父和宣教士離境，甚至對26名宣教士和信徒行刑。及後的德川幕府宣布禁教，教徒被逼放棄信仰，不依從者則被處死；另一方面亦實行鎖國政策，隨後200多年，除了與外國人極小限度的通商外，日本人與外面世界的接觸幾乎斷絕。
不過，直至1858年日本幕府在美國威脅下結束鎖國政策，日本的天主教卻沒有滅絕。很多天主教徒冒着生命危險，匿藏在九州的離島和鄉郊的村莊，信仰代代相傳。為了不被發現，他們更不得不同時供奉日本神道與佛教，形成融合三教特色的信仰傳統，至今在部分村落依然流傳。大浦天主堂落成後翌年，十數名匿藏信徒立刻到訪，對着神父道：「吾等眾人，與汝同心。」這些信徒繼承幾代人的期盼與等待，見證天主預備的歷史時刻，說着這話時，會是何等戰兢？原本以為日本再無得救者的神父，又會是多麼驚喜，讚歎天主恩典？及後，匿藏各地的教徒相繼前往天主堂，宣教士也培養日本的傳道人員，到各村莊尋找他們，加以信仰指導。面對突如其來出現的教徒，幕府及明治新政府彷彿如臨大敵，強硬執行禁教令，鎮壓公開信仰的日本人，但在列強的抗議下，日本終於在1873年取消禁令。
一個宗教，因為本土極權而幾乎滅絕，由於西洋的帝國擴張再捲土重來。極權殘害自由人權，卻意料之外地造就獨特的信仰文化；帝國野心傷害這個島國的民族主權，但亦解放日本人的信仰自由，促進國家邁向現代。歷史立體之處，在於沒有純粹的利，也難言全然的弊。若強行以權威磨平歷史，那些被鎮壓的聲音也定必如幾百年前的日本天主教徒般，絕處逢生，等待時機成熟之時，再次轟動起來。
．薛頌平 - 日本學碩士，遊學公司SPEC創辦人，專門策劃海外遊學，兼任中文大學研究助理。
(有關本地導賞團及海外遊學團，詳情見https://www.spec-culture.com/)
文：薛頌平
圖：來一球叭噗部落格
[語文同樂 第45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