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遷移：天地一腐儒，無力正乾坤——《登樓》的抒情結構
【明報專訊】傳統詩歌的抒情結構由四元素構成，「事情」敘述發生了什麼有意義的事；「情景」描寫事情之中詩人所見所聞的事物景色；「情理」抒發詩人在事情和情景中觸發的感受，賦予事情以獨特的意義；「性情」塑造詩人藉賦事情以意義的寫詩過程探索自我的身分。四元素互相交織，形成為詩歌的情感，亦即詩人賦事情以意義的詮釋。
初唐之後，這四元素漸漸演化出一種律詩的組織模式：一般首聯點題，敘述事情；頷聯和頸聯描寫事情當下情境中，詩人所見所聞的情景；尾聯在前三聯事情和情景的基礎上，轉入情理，點明主題(見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初唐詩》)；整首詩呈現了詩人的性情。雖然，這種模式並非必然，但卻是詩人寫詩時常參照的文體組織。
初唐律詩組織模式(圖a)
■《登樓》抒情結構
杜甫的《登樓》基本沿用傳統詩歌抒情結構這種常見文體組織，但卻有變化，很能代表杜甫律詩的特徵。
《登樓》寫於代宗廣德二年(764)(見《杜詩詳注》卷十三)，安史之亂雖然一年前結束了，但唐代由盛而衰的動盪局勢才剛浮現。亂世之下，杜甫漂泊流離已經四年，這一年春天，他重返成都，投靠節度使朋友嚴武，擔任檢校工部員外郎，後世因此稱杜甫為杜工部。檢校，即名義上任官，並非實職，是嚴武藉此撥出俸祿，接濟杜甫的行政安排。
■《登樓》 杜甫
首聯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
頷聯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
頸聯 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
尾聯 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
(1)事情
首聯敘述寫詩當下情境：登樓遠望，觸景生情，感慨時事。詩題是「登樓」，首聯以「高樓」和「登臨」點題，是常見起句手法。內容敘述時局動盪【萬方多難】，詩人【客】心情愁煩【傷心】，於是登上【登臨】這座【此】春花在附近盛放【花近】的樓臺【高樓】望遠，希望稍抒鬱結。如果散文化地複述首聯事情，乃是：萬方多難(事情一)客傷心(事情二)，登臨此近花高樓(事情三)。
杜甫重組三事，變成：高樓春花盛放的情景，傷了自己的心；在萬方多難的處境下，登上這座樓臺。把自己傷心的原因從萬方多難轉移到歸咎花近高樓，效果包括：一、句法更加緊湊凝煉，三件事情變為兩件，分兩句寫；二、不直接寫萬方多難傷客心，更含蓄；三、藉春花盛放的喜樂景色，反襯萬方多難的悲哀處境，是「以樂景寫哀，其哀倍增」的手法，更悲情。
(2)情景
頷聯上句俯視，描寫不遠處的錦江，見春意景色盎然，遍及大地【來天地】，呼應首句的「花近高樓」。次句由下而上，仰望更遠處的玉壘山，看見山間浮雲絪縕變化，聯想到時間的遷移和歷史的發展【變古今】，呼應次句的「萬方多難」，既慨嘆開元盛世竟變成天寶亂局，但也表達了否極泰來，亂世之後必返於治的信心。上句春來大地寫空間，下句古今變化寫時間，古人說：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所以前人評這兩句「俯視弘闊，氣籠宇宙」(王嗣奭《杜臆》)。
(3)情理
一般律詩頷、頸兩聯都寫景，如王維《山居秋暝》，杜甫卻喜歡在頸聯開始拓展，在首聯事情與頷聯情景的基礎上，轉入情理。這種寫法影響很大，成為後世律詩的基本組織。
頷聯描寫目睹景色，頸聯則視通萬里，描寫望遠時腦海中想見的景况。上句北望，穿越空間，彷彿看見長安。北極即北極星，由於位於地球自轉軸上，古人很早已經知道，無論時間如何遷移，北極星位置幾乎不變，因此象徵堅定不移，杜甫藉此表達唐王朝地位如北極星永遠不變的信念。下句繼續穿越空間，轉為西望，彷彿看見西域，想起一年前吐蕃趁安史之亂侵唐，代宗出走長安逃避，後得郭子儀擊退吐蕃，收復京師，杜甫表達了希望吐蕃、藩鎮等外患與內戰不再出現的祝願。前人解釋頸聯與頷聯的呼應，謂「北極朝廷，如錦江春色，萬古常新；而西山寇盜，如玉壘浮雲，倏起倏滅」(王嗣奭《杜臆》)。
尾聯第七句延續頸聯，也是事情、情景、情理一貫，既寫登臨所見【後主祠】，也敘史事【後主還祠廟】，亦抒發對史事的感情【可憐】。當時成都仍有先主(劉備)廟、後主(劉禪)祠，和武侯(諸葛亮)祠，杜甫登臨時彷彿看見各祠，想到劉禪昏庸，也享祠廟供奉，何况唐室？堅定了朝廷不改的信念。不過，又想到劉禪親小人，古今歷史多少皇帝如此？劉禪幸好還有諸葛亮，勉強支撐，唐室呢？杜甫不能明說的，是代宗不也如後主一樣，親小遠賢嗎？由此轉到結句，自己雖有諸葛亮一樣的救國心志，卻如歷代文人，投閒置散，只能仿效諸葛亮在未遇劉備時，吟誦《梁甫吟》寄托心志性情，首尾呼應首句的「傷客心」。
杜甫一方面像任何一位古人一樣，堅信、也希望當時的皇朝能由亂而治，永保江山不墜，這是詩中治世的世界；不過，杜甫卻同時感受到這種對治世的盼望，在當時局勢中，其實並沒有保證，動盪的政局真會過去嗎？這是詩中亂世的世界。《登樓》的力量，就在於杜甫、有唐一整代人，乃至後世，無法擺脫這兩個政治世界的衝突所湧起的歷史波瀾和風暴，而生出「天地一腐儒，無力正乾坤」的亙古的哀怨。
(圖b)
(4)性情
《登樓》由個人開始【傷客心】，發展到當時局勢【萬方多難、北極朝廷、西山寇盜】，再到古今歷史【變古今、諸葛亮輔助後主、後主還祠廟】，然後，重回到當時局勢(暗示唐代宗如後主一般親小遠賢)，最後返回自己的情志【聊為梁甫吟】，走了一個周天作結。
杜甫一生官位低微，晚年過了十一年漂泊流離的生活後去世。他雖然不算是社會中處境最不利的底層人 (Subaltern)，但與王維或李白相比，杜甫的確能更近距離地體察亂世之中身為底層人的老百姓的悲哀和痛苦。杜甫詩的力量，在於把個人哀怨與政治現實結合起來，為底層人說話，肩負了知識分子這項受限制的使命(見斯皮瓦克〈底層人能說話嗎？〉)，呈現了人孤獨但永不氣餒地在天地間徘徊與發聲的宿命。前人稱這種性情為「沉鬱頓挫」。
文：林葦葉
(香港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研究範圍包括中文閱讀教學與評估、香港少數族裔學生中文學習、中文教育網絡分析應用等。)
[星笈中文 第01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