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篇章：〈每逢佳節〉——辛其氏
【明報專訊】(第1段)我喜歡節日，尤其中國的節日，每逢過年過節，總忙於張羅一切。朋友不明白，我獨自生活，緣何老不嫌煩，仍生出這許多興味來。中國節日的本色，生於民間，長於民間，無論時代與潮流怎樣更替改變，年青世代如何輕視排斥，與我並無隔礙。香港的傳統習俗雖漸沒落，「年」的氣氛也還是有的，每次它來訪，就在我家廳房大搖大擺，從不受絲毫委屈，它的顏色與氣味，自然從門縫與窗隙，一點點滲進來。
(第2段)過年前，我學會蒸糕，有蘿蔔糕、馬蹄糕，以至紅豆、馬豆、芋頭亦想一網打盡，蒸壞了，大不了重頭來過。耐性與毅力是有回報的，當我把一盤盤熱騰騰香味四溢的糕粿，從鍋裡捧出來的時候，蒸氣化作「年」的樣子，半空裡對我微笑。我又做了滷鴨腎、雞翼凍吃，彷彿將會有來往不斷的友人，到我家作客。朋友審視我的電冰箱，塞滿各式各樣年節食物，佩服之餘，卻也擔心我幾天年假如何全部報銷，但擔心是朋友的事，我只覺踏實愉快，看看窗前掛着的黃芽白，冰箱裡的糕品、鴨腎、雞翼與臘腸，小茶几上的瓜子和糖果，那一種豐足，幾乎要從心底滿溢出來。
(第3段)小客廳放置一盆水仙，一棵小得不能再小的桃花。水仙是節前三十天下水浸的，近日陽光不多，水仙頭質素亦好壞難料，只每天勤換水，見它漸長高，並自修長的綠葉叢中抽出花苞，不禁歡喜。且因時冷時熱，天氣不穩定，今年水仙若不早開，便是遲開，但年三十晚上，藍花淺盤內的水仙含苞欲放，一菖單瓣，兩菖重瓣，管保大年初一開第一朵花，更教我得意忘形。桃花就擺在一角，是名副其實的「花」，形態與插枝花卉相差無幾，完全沒有「樹」的規模，住家地方小，不能不做相應的調整。桃枝上的花苞紅卜卜，開花時爭先恐後，花蕾大而愛聚集枝頭，開時一對對的開，枝枒上同時綴花四朵，彼此背挨着背，嬌矜而淘氣。
(第4段)除夕夜逛花市，買來玫瑰數枝，急不及待回到我那喜氣溫暖的家，亮燈大放光明，煎糕泡茶，準備守歲。人說若想父母長壽，兒女必要守歲，我父母早不在堂，仍堅持習俗，只為惜陰眠遲，再說雙親肉身雖已委泥塵，音容笑貌卻仍深藏腦際。在呷口香茶，輕嚐糕點，靜待「年」的腳步漸漸走近的時候，桃花掩映間，恍惚聞見我那瘦弱的母親，正在廚中忙碌操作。想到每在年節前後，即不自覺把諸般興味盡情發揮，大抵與兒時母親的家教有關，多年來竟成為對母親的依依懷想了。
(第5段)從前在舊居過年，母親總要忙上至少一頭半個月，先把供奉祖先牌位的神案拂拭一新，用金箔紅綢替祖先牌位掛紅。清潔門窗及抹拭暗紅花磚地，就由兄妹二人分擔，外加做母親跑腿，買點零碎東西或者片糖糯米粉之類，以免母親往返勞頓。住家殘舊，牆壁被雨水內滲成「地圖」，每年買來雞皮紙和花紙，為牆壁裝身。雞皮紙遮蓋「地圖」，再把我家「堂上歷代祖先」的金字紅紙貼上去，並排另貼「金玉滿堂」四個斗大金字。母親喜紅，花紙顏色偏向粉紅，專用來糊房間板壁，板壁糊好之後，就要把懸掛在大板床上空的雞皮紙床帳，整個掀下來，這需要高度技巧，手要定，動作要慢，免得積壓一年的灰塵如漫天塵雨，弄污床舖被蓆，然後用買來的雞皮紙重新舖上。這床頂帳是必需的，舊居樓底高，根本無法攀上去清掃積塵，樓上住客大力跑跳兩三下，塵就落下來，不設床頂帳，固然不衛生，而且不安全，因為夜裡間中有沿樑而過的老鼠，糞溺不知甚麼時候會落到人頭上。
(第6段)廳中雲石靠背酸枝椅的坐墊，全換上紅底碎花套子，盤腿坐在上面，又舒適又暖和。兩張雲石茶几，一張放糖果全盒，盒內有我愛吃的糖椰絲和糖蓮子；一張放父親的「八美」大花瓶，瓶身有古代仕女，在梅樹下閒聊，或坐或立，或手携稚子看擺滿各式花卉的擔子。父親大年夜愛從花市扛回吊鐘一株，養在這大花瓶內，供過整個正月。吊鐘花懸在枝椏間，點點乳白，過年人多喜紅，父親偏不愛桃花，嫌它單薄不耐久。
(第7段)母親又會約定同鄉姐妹，在我家開油鑊做油器，工具是一個光身無花紋的空酒瓶，充當擀麵杖，一隻量米用的牛奶罐，套出一塊塊大小合度的油角和煎堆皮。母親做的油器，有花生脆角、糯米豆沙角、芝麻慈姑與爆谷煎堆；事前先輾碎花生，拌勻芝麻椰絲，又煮豆沙餡備用。做油器是大工程，舊居廚房小，不夠地方開展，母親搬火水爐到客廳走廊，煮豆沙餡的甜香味，隨翻動的鏟子飄散滿室。小孩子不許在開油鑊時講不祥話，只宜坐在酸枝椅上旁觀，但見母親平日蒼白的臉容，泛起潮紅。
(第8段)大除夕那天，從早到晚，母親有忙不完的事，除了預備祭祀用的三牲果品、元寶香燭，還要費神調理團年飯的菜餚。騎樓紙皮箱養着雞，走廊木盆裡游着一尾魚，爐火上一鍋香氣蒸騰的冬菇，都教孩子們對晚上的團年飯，無不熱切期盼。母親得空又用煮過的柚子葉水，替小兄妹倆洗澡洗頭，柚子葉可驅邪防病，亦有洗掉過去一年晦氣的意思。
(第9段)吃過團年飯，姐姐與男友夜遊，父親帶小哥哥去維多利亞公園逛花市，母親留家，得空擺好祭祀用的供桌，稍夜再搓湯圓。大年夜必等家中各人都回來了，才吃湯圓，取團圓之意。我幫忙預備紅封包，亮閃閃的硬幣堆在床褥上，我坐床口板櫈，把紅封包一個個封起口來。母親把家中各事打點妥當，就帶我去銅鑼灣天后古廟祁福，感恩過去一年順遂，默禱來年闔家平安。
(第10段)從廟門到大雄寶殿，中間經過幾排石梯和大天階，天階兩旁各有鐘鼓一座，正對大殿是一個石臺，放銅鑄的大香爐，香爐內線香插針難下；整座古廟燈火輝煌，到處人頭湧動，不時傳來清越的敲磬聲。廟內煙得人嗆咳，善男信女求籤解籤擲筊杯，正熱衷於求請神靈指點迷津的遊戲。我怕廟內密佈的濃煙，站在大殿外等母親，淚水還是被煙燻下來了。有時候久久不見母親面，渴睡的眼強自撐持，忽然又在人叢中見她捧着香鑽身出來，那感覺是愉快的，在那紛亂的環境裡，就只有她與我親。母親作完福，兩母女冒着冬夜凜冽的寒風，離開古廟回家，聚集在廟門階梯和參道兩旁的男女乞丐，小跑着扯人衣衫討錢，那場景教人難忘。
(第11段)舊居的客廳與騎樓用八扇高與楣齊的木窗分隔，有着門與窗的雙重作用，平常開邊門兩隻，讓三房客出入騎樓曬晾衣裳，夏天開四隻，用來通風；只有年三十晚、大年初一和年初二才會八隻木窗全開，人坐在廳中酸枝椅上，也能看見黑夜天空裡閃亮的星星。窗前供桌舖上紅紙，置放香爐、杯筷、長明燈；擺好黃油雞、南乳齋、年糕、煎堆、脆角、鮮果，還有用鹹水草和紅紙包紮着的芹菜、青蔥和蓮藕，小小的供桌擠得滿滿。
(第12段)年三十晚交上子時，迎春接福，父母祭拜天地祖先，喜迎大年初一。祭祀儀式完了，才向父母拜年，吃湯圓，𢭃利是，父母給的壓歲錢，置放枕畔，過了正月初十才動用。母親忙了一整天，睡前仍記掛關好正對供桌前的兩扇木門窗，夜裡風大，怕掀翻長明燈失火。
(第13段)大年初一等候親友上門拜年，關切寒暄中時光很快就過；轉眼又到年初二，早上選好吉時，進行必要的重頭戲「開年」。開年儀式簡單，但爆竹定不可少，長長一串，由父親發放，霹靂啪嘞，我掩着耳朵，伏在窗後酸枝椅上，看碎散的紅衣落在化寶桶與騎樓地上。我愛那八隻洞開的木門窗，站在客廳供桌前往外望，可以清楚看見對面人家正做着差不多的事情。喜氣從各家窗戶跑出來，滙成一氣，充塞天地間，鞭炮聲此起彼落，祝願好時年。
(第14段)年過去之後，母親有時因勞累而病卧床上，不能操持家務，小孩不知疾病磨人，仍在廳房中蹦跳玩耍，肚餓了，就模仿西洋畫片的陸軍野戰隊登陸，從廳外匍伏前進，爬入房間床底下，揭開收藏油器的瓦煲蓋，偷吃油角，以為閉目小睡的母親不覺察，待父親放工回家，準備飯菜，母親才不經意對父親講：「孩子早都餓了。」語調平淡，是抱歉多於呵責。
(第15段)母親故去多時，滄桑世變，再沒機會過這樣的年。隨着年紀增長，對母親思念更深，而且不局限於她的生辰死忌或者節日前後。少時受了委屈，想起母親不免眼紅鼻酸，如果她還在，對更大的不如意我就更有克服的理由，慈母不能受我供養，沒福氣的是我而不是她。十年前離家自立，某日路過旺角某大廈，記得父母牌位曾供奉頂樓佛道社，上樓遍尋不見，悵惘之餘，才猛然想起家人早把牌位移奉青松道觀，再一轉念，雙親長活心中，又何必拘泥於世俗的形式呢。
(第16段)一天在辦公地方與來訪的朋友議事，窗外忽然飛來一對黑蝴蝶，向窗玻璃頻頻飛撲，流連不去，我正感奇怪，朋友卻笑說：「可能是你父母回來看你呢。」我頓時呆住，等蝴蝶拍翼飛走，才如夢醒一樣，跑去同事房間的窗前，追逐那雙神秘的黑蝶。◆
原刊《素葉文學》第6期(1982年2月)；收入散文集《每逢佳節》(1985年7月)，素葉出版社
選入《華文文學百年選?香港卷(1)》(2018年5月)台灣九歌出版社
2020年11月二次修訂並定稿
■學習重點
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的一句「每逢佳節倍思親」，正正是本文的寫照。〈每逢佳節〉一文藉記敘作者為節日張羅一切事務，從而對去世已久的母親抒發懷想。當中童年的回憶看似細碎，但集結起來卻匯成協調統一的整體，處處流露作者的情意。
◆作者簡介
辛其氏，原名簡慕嫻，1950年香港出生。著有散文集《每逢佳節》、短篇小說《青色的月牙》、短中篇小說《漂移的崖岸》等，長篇小說《紅格子酒舖》及散文劇談《閒筆戲寫》分別獲市政局中文文學雙年獎第三屆小說組及第五屆散文組獎項。
圖：資料圖片
鳴謝：辛其氏
[語文同樂 第48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