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期流行：百年後 重看狂人日記
【明報專訊】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副教授黃念欣最近也常聽本地偶像組合Mirror的歌曲，「最初也覺得只是一般韓系偶像組合，但後來何桂藍提及他們，再細味他們的歌詞，啊，確實有驚喜」。何桂藍是《港區國安法》去年實施後，涉嫌「串謀顛覆國家政權罪」被起訴的47名民主派立選初選參與者之一。她在監獄手記寫道，「第一次聽到全首《狂人日記》時，還不知道歌詞；最後那器樂退盡仍在往無限延長的一個字(歌詞為狂)，我聽成了，光」。
《狂人日記》歌曲節奏強勁，是本地少數progressive rock(前衛搖滾)的作品，歌詞饒有深意。音樂影片(MV)由中年麵館老闆輕生及抄寫大悲咒啟首，在麵館中，搖滾歌手、模特兒和老闆處於三個不同維度，搖滾歌手忠於「狂」，模特兒肆意「狂」盡卻要悔改前非，麵館老闆抄寫大悲咒望減輕一生罪孽。Jer曾經在Instagram寫道：「人生一切都是『選擇』……『狂』只是常出現於『人生課題』之其一，一切東西會重複出現，只是說明在該課題的學習未夠」。那麼，2021年的狂人貪生縱慾，與1918年魯迅筆下胡言亂語的狂人課題是什麼呢？
留意開首一段文言文
黃念欣認為，分析狂人的心理世界之前，我們要理解「狂人」和「正常人」的世界，必先有對比，才能反覆辯證當中的「狂」。魯迅在小說〈狂人日記〉諷刺中國傳統禮教「吃人」陋俗，警醒世人，被認為是現代第一部白話文小說，意識大膽，奉為經典之作。不少人分析時只專注狂人白話文日記部分，卻忽略開首的一段文言文。
「其實這段文字很重要。你可以看到狂人的朋友和哥哥寒暄時，帶有舊時代的『客氣』，對比狂人之後的直率輕狂，由語體上已經可見狂人和正常人世界的分別……我經常跟同學說，看這篇作品要用偵探頭腦去看，究竟狂人如哥哥所言最後去當官？還是因為精神病，家人覺得有失面子，不想他應門見客？還是最後他也被吃掉呢？無論哪一個結局也好，也是悲哀的。」
真話 狂人瘋語背後的價值
在Jer的《狂人日記》歌詞中，狂人與小說形象類似，也是陷入迷幻之中——歌詞中的「披起鑽飾 如露西橫越 天幕」令人聯想樂隊The Beatles歌曲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上世紀60年代末迷幻藥LSD成為潮流的時代。魯迅的狂人反思禮教吃人，在2021年Jer歌聲下的狂人卻不會跟從任何宗教規條，過着放蕩不羈的人生，但在貪生的生活中，他感受到生命的虛妄，現實世界卻充滿追求「娶妻買樓生子美滿」的價值觀。黃念欣說，其中值得特別留意的是，「歌曲用不同聲部表達不同的東西，尤其在合唱聲部中，借鏡了希臘戲劇經常以聲部或合唱交代背景，《狂人日記》也用這個方法」。
兩位狂人身處時代不同，呼叫的價值也有所不同。歌曲《狂人日記》中，狂人曾經懷疑一個人的「膚色、身分、性格、樣貌、思想、意志、業力、基因」是否命中注定呢？所以狂人說：「看宇宙，多虛構；一出生，已劇透；舉骰子，送上帝手。」但令人無奈的是「因果因，果因果，永沒有出口。」當狂人希望離開狂妄的一日，投入「修身 安穩 美滿 事業/娶妻 生子 購置 物業」的生活中，最終卻引發另一種狂，擺脫不了「一家幾口，引發共業」的悲劇。
黃念欣指出，歌詞和小說同樣透過「狂人」講真話。歌詞詰問當下香港買樓安穩的生活價值，魯迅則在當時提倡新文化、新思想的社會中，反思「禮教吃人」，「在每個災難或者朝不保夕的年代中就會出現狂人。在魏晉初期的竹林七賢也是。究竟為什麼我們需要狂人，才能講出真話呢？狂人價值又是什麼呢？」
「狂人在小說的結局是『救救孩子』，意味是開放式，即使自救不成功，也希望叫醒青年，讓他們醒覺；但在歌曲中卻蔓延輪迴『狂』的不安。究竟妥協以後，過着修身安穩的生活是否唯一的價值呢？這種價值也許又會引發另一種狂。」
事不關己食花生 可怕的麻木
魯迅的作品中，經常講述「看客」的態度，當面對同胞被殺害，口中竟高喊「萬歲」，這種事不關己的態度令魯迅棄醫從文，認為只有改變人心，國家才有救。然而百年過去，狂人仍然呼叫「花生友」望能改變看客心態(「花生 想觀眾 也參透」)。
這兩年，政治環境紛擾。社會氣氛低下，近月Mirror演唱會及Anson Lo(盧瀚霆)生日應援，一下子讓香港人滑入平行快樂時空。棄醫從文救國，同志仍須努力，流行文化和文學又有何用？黃念欣對讀狂人價值，感慨道：「文學有無用？時常也有人問道。何桂藍的例子就是最好的體現，(監獄)裏面的人告訴外面的人，他們在艱難時期看什麼書，聽什麼歌，他們喚醒了我們文學其實不是無用，樂壇未必已死。他們激活了我們，不是歌曲救了他們，我更大感受是我覺得他們救了我們。」
◆睇片：bit.ly/3lwaA1I
●作詞：小克
作曲：吳林峰
編曲、監製：王雙駿 →
三更半夜 迷幻音樂 找快樂
低音喇叭 狂怒衝擊 耳膜
(然後有光)
周身血管 連著一部 鐳射唱盤
披起鑽飾 如露西橫越 天幕
(遊歷四方)
逛宇宙 玩不夠
星閃閃 似利誘
交響曲 在迎候
貪生 貪了新 不記得厭舊
蒼生 肚餓時 張口
雙眼睛 雙耳朵
要入世 享受
不必唱經 不要唸咒
花生 瘋與癲 觀眾都接受
他生 再夢遊 北斗
揮一筆 刻一骨
記錄這生 狂 人 自 剖
膚色 身份 性格 樣貌
思想 意志 業力 基因
萬物緣盡 成住崩壞 空再著色
問為何像 牛郎織女 思念旦夕
(呆望四壁)
看宇宙 多虛構
一出生 已劇透
舉骰子 送上帝手 Woo
貪生 貪了新 不記得厭舊
蒼生 肚餓時 張口
心一顆 花一朵
跌入 世間亂流
不必唱經 不要唸咒
花生 瘋與癲 觀眾都接受
他生 領萬人 出走
山一崩 水一分
這十誡 哪 個 守
元神 歸返他 正身
狂人 突然合手擱筆 方知悔恨
浮雲 望斜陽蒸發著 前身
靈魂 斷言餘生軀殼 不可
再度狂入心
貪生 終於會 貪夠
蒼生 種萬年 傷口
因果因 果因果
永沒有出口
日記罰抄 每天萬遍《大悲咒》
花生 想觀眾 也參透
他生 化腐為 不朽
閂一窗 開一章
誌下半生 狂 盡 退 守
修身 安穩 美滿 事業
娶妻 生子 購置 物業
一家 幾口 引發 共業
終於 再次 陷入 狂
◆Jer 柳應廷《狂人日記》MV：bit.ly/3hCWUQs
文：袁志敏
圖：朱安妮
場地提供：中大藝術系本科畢業生作品展
[語文同樂 第5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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