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詩人走了。
我在上海，打開報紙，赫然看到這條新聞。許久沒聯絡，心裏記掛着，沒想到，就這樣人天兩隔了。旅行中，離家遠遠的，離開親朋好友遠遠的，熟悉的屋宇街道都退隱到記憶的盡頭，朦朦朧朧，像夢醒之後勉強捕捉到的片段。遊蕩的思念懸着，懸在空中，像天際飄浮的風箏，隨風搖擺，晃過來，晃過去，突然，風箏斷線了，記憶也就飄浮在空中，忽近忽遠，一開始似乎清楚，一會兒又模糊了，逐漸消逝。拿着報紙，思緒全亂了。
還記得上次見面，說等他身體好些，要聚聚，找個地方聊聊。喝喝茶，喝喝咖啡，都好。他的面龐有點清癯[1] ，圓圓的臉消瘦了，眼睛倒還炯炯發光，帶點笑意。休養一段時間，總要聚聚的，好些事情想談呢。也不知是為了什麼，我強力克制自己的情感，語氣淡淡的，說好吧，要好好休養，過段時間再見吧。現在回想起來，或許當時就感到隱藏在造物手裏的不祥之兆，不敢表達濃烈的友情，不敢提出過多的要求，怕老天嫉恨詩人，要收回一切詩人享有的快樂與歡笑。其實，我忍住沒講的是，找間好吃的法國餐廳，享受美酒美食，談談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
在香港吃的第一頓法國菜，是也斯帶我去的。他跟我約好了在中環見面，然後帶着我七走八走，繞過一條條行人長廊，穿街過巷，還爬上一面陡坡，在一條短街的盡頭，走進一家饒有普羅旺斯[2]風味的小餐廳。我們吃着法國大菜，談詩，談巴黎的街道與書攤，談蘇州網師園裏那一汪池水瀲灩[3]，談我們夜裏走在紐約東村的小街上找不到的意大利咖啡屋。喝了一瓶Chateauneuf-du-Pape，酒味醇厚，兩人都感到醺醺然了，就講起法國南部隆河的山水，阿維尼翁的古堡。奇怪，兩個男人在一起，怎麼會有那麼多話可以講，一直講到餐廳打烊了，才意態闌珊，施施然走入晚風吹拂的港島，覺得沉寂在夜空中的香港，充滿了詩意。
還有一次也是他提議，在銅鑼灣某處吃西餐，同行的還有李歐梵。那時的歐梵，不像現在這樣幸福，行動舉止都是孤家寡人一個，瀟灑之中帶點落寞，要不是他戴的那副寬邊眼鏡，我會想起淪落在布魯塞爾的波特萊爾[4]。我們的聚會好像沒有目的，只是想聚聚，不記得是不是談了詩，只記得談到了芝加哥的風，談到了洛杉磯的居大不易，因為歐梵要寫「九評洛杉磯」，說是世界上最不適合人居的城市。吃的是什麽，也記不得了，是法國菜還是意大利菜，恐怕得問現在居於天上的也斯了。清清楚楚記得的，是友朋言談的樂趣與歡愉，那些笑聲還迴旋在腦際，歐梵呵呵，也斯哈哈，我則哈哈哈，笑聲最大，引得鄰座側目。
有一陣子，在秋冬季節，也斯還跟我一道去行山，八點半集合，走到下午一點左右吃午飯。我抱怨香港的天氣，夏天太熱，又潮濕，不適合行山活動。他就說，年輕的時候，夏天也行山的，早上五點就動身，九點鐘太陽開始發威，他們就走完了旅程，飲早茶去了。年輕的時候身體好，恣意而為，意態輕狂，不過，像青少年寫詩一樣，也有「清狂」的樂趣，反倒是上了年紀，閱歷豐富了，雖然曠達透徹，卻忘記如何恣肆輕狂了。
曾經有一段時光，和也斯經常在一起，幾乎朝夕相處，是在紐約度過的。那一年他獲得亞洲文化協會的資助，到紐約半年，參加了我們的讀書會，每個周末要聚會討論。從柏拉圖到李清照，從德希達到戴望舒，從盧梭到穆旦，上下古今，縱橫恣肆。那一年的周末聚會特別熱鬧，除了王浩、高友工、洪銘水、李耀宗等紐約客，還有台灣來的廖炳惠，濟濟一堂，經常擦出令人深思的火花。讀書會之外，我們常去看畫展、看戲，真是開心。
也斯走了，我寫了首詩，開頭幾句是：「冬晚匆匆，走過熙攘的銅鑼灣／霓虹燈照亮了過客的倉皇／遂有星子鏗然隕落／詩人的星圖黯淡了」。
■註釋
[1] 清癯：清瘦，消瘦
[2] 普羅旺斯：普羅旺斯(Provence)是法國南部的一個大區，鄰近地中海，陽光充足的天氣令其盛產優質葡萄酒
[3] 瀲灩：水滿溢的樣子，波光映照。粵音「殮豔」
[4] 波特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至1867)，法國十九世紀著名詩人，現代主義文學的奠基者，象徵派詩歌先驅。代表作包括詩集《惡之華》及散文詩集《巴黎的憂鬱》
文：唯風老師
圖：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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