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幾年前，開始在大學教散文和小說寫作，個性與才氣是教不來的，唯一可以教的，是文筆與風格。訓練文筆，要從文言入手，讀文人筆記、明清小品文、傳奇小說，白話也要苦練，因為現代寫作用的是白話文。白話文要認識明清白話文與民國之後的現代白話文的分別。白話文為何要現代化？它傳遞了怎麼樣的世界觀和感情？
梁遇春(1906至1932)的一篇〈觀火〉(1930年發表)，頭兩段頗可玩味：
獨自坐在火爐旁邊，靜靜地凝視面前瞬息萬變的火焰，細聽爐裏呼呼的聲音，心中是不專注在任何事物上面的，只是癡癡地望着爐火，說是懷一種惘悵的情緒，固然可以，說是感到了所有的希望全已幻滅，因而反現出恬然自安的心境，亦無不可。
火的確是最可愛的東西。它是單身漢的最好伴侶。寂寞的小房裏面，什麼東西都是這麼寂靜的，無生氣的，現出呆板板的神氣，惟一有活氣的東西就是這個無聊賴地走來走去的自己。雖然是個甘於寂寞的人，可是也總覺得有點兒怪難過。這時若使有一爐活火，壁爐也好，站着有如廟裏菩薩的鐵爐也好，紅泥小火爐也好，你就會感到宇宙並不是那麼荒涼了。
第一段有傳統明清白話文的對偶句，「說是……固然可以」，「說是……亦無不可」，句式互為對稱。然而，第二句的裏面是有伸延的：「說是感到了所有的希望全已幻滅，因而反現出恬然自安的心境，亦無不可。」伸延句做了一個因果推理，而且用一對虛詞「因而+反」傳遞複雜的現代感情。前後句本來是對偶的，互相輝映的，好像「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那種對偶；第二句加上延展之後，卻令到前句的「惘悵的情緒」，可以演進為「恬然自安的心境」。
現代對偶 造句自由添細膩
現代白話文擴展了中文造句的自由，文章傳遞的感情就變得如此細膩。如果用舊式的白話文，這句就變成：「說是懷一種惘悵的情緒，固然可以，說是感到了所有的希望全已幻滅，亦無不可。」這樣，「惘悵的情緒」與「希望全已幻滅」就變成兩種對照的心情，無可無不可。這是古代的世界了。
節奏：短句?長句?中句
第二段，如果是舊式白話文，就是這樣質樸的對生活的態度：「這時若使有一爐活火，你就會感到宇宙並不是那麼荒涼了。」現代白話文，容許洋化的插話(parenthesis)的句法，可以加入這種精細的選擇：「壁爐也好，站着有如廟裏菩薩的鐵爐也好，紅泥小火爐也好」，而且前句短，是簡單的洋式「壁爐」，中間一句好挑剔，要求的是古色古香的「站着有如廟裏菩薩的鐵爐」，後來又妥協到民間尋常的「紅泥小火爐」就好。句子節奏則由短句至長句，再回復到中句，短句是隨便提議，長句是挑剔的要求，中句是妥協，提議內容與句子形式吻合，不依古文套式，寫來自然流暢。
這就是現代白話文的新穎活潑，現代世界的生氣盎然。
文：嶺南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陳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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