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1)毛衣項背位置破了洞，我找出針線來縫補。太馬虎了，本該用原裝毛冷修理的，我只用了近色棉線；修好後，毛衣上多了一個小疙瘩，就像孩子膝蓋上浮起的傷疤。可是，當我一下一下拉長那條線，看着那個洞漸漸變小、消失，巨大的滿足還是油然而生：我心愛的毛衣又完整了。那象徵着所有的傷口都可以在一種溫柔善良的拉拉扯扯中癒合，生活最後還是美滿的，起碼撕裂之處從此不必再繼續張大、流血，只要我們願意 。
(2)我們這一代人，從小用針；我大概是同年女子中最差勁的了。我媽媽是女紅高手，能夠一針一針地把碎布縫製成衣服，連棉襖都會衲。我幼年住在大陸，家裡窮，每個人身上的衣服都修補過。那段日子，補釘從來不是讓人慚愧的理由，壞手工才是。小針如此，大針如是。小毛衣隨着我的年齡給媽媽拆了又打、打了又拆，多次變樣，用的還是那些老毛線。小木棒細細敲打，發出鈍厚而和平的輕擊，感覺就像臨睡着時聽見老鐘在偷練步操。縫補和編織，都是媽媽身上發亮的飾物，閃閃美鑽無法比較 。
(3)上了中學，我終於在家政課裡學會了媽媽常用的幾個針步。第一個叫做「走針」，老師要我們背誦的是英語running stitch。那是最簡單的針步：它懶得很，只從布底下鑽到面上來又鑽下去，像海豚在水平面滑行一樣，一時露出頭背，一時潛入水中，不斷往前。媽媽說，用那種方法前進得最快，可是成果不穩，誰拿住線頭一拉，線和布一下子就要完全分離，只留下一行粗糙的針孔。因此媽媽只會在最不重要的東西上用這個針步，例如在最後縫線之前把摺痕暫時固定一下。不過，用走針還是要走得細、走得密、走得勻稱，否則會很難看。媽媽的手因過多的家務變得粗糙，指頭肥大，可是她的走針實在細緻精美，像公路上的白色虛線，勻稱活潑，又像給大風吹成鱗片一樣的高天雲，秩序井然。最後一針完成了，媽媽總要在原位上回頭多紮幾針，然後加上一個牢牢的、藏在布底下的結，以防多手的小孩子見線就拉 ，拉去她全部的心血 。
(4)但我卻不是她的精品 。粗枝大葉，是母親對我的描述：一拉就倒，一拉就空心，她說，一定要找個小心謹慎的人來照顧我，她說。
(5)走針不穩，「回針」就好多了。老師說回針叫做back stitch。小海豚偶爾也會往後翻一個觔斗，回到原來的位置，再潛入水底往前游，游些許又往後跳，這就是回針。針從布面拉出，往後退，再紮到布上 ，然後在底部前進，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於你不在意的時候以退為進，正是回針的精髓。回針是十拿九穩的針步，怎樣拉扯都不會散碎，只會愈來愈緊。把手一翻，只見衣布底部回針重重疊疊，露出了步步為營、小心翼翼的底蘊，好像拾荒老人一步一回頭，整個人生都在不斷回顧中重複，每一片紙皮都不放過，每一件小事都記得清楚，哭過的可以再哭，笑過的可以變成另一種哭的緣由。但從表面上看，回針和走針無異：從容、舒爽，以輕快的步速行進 ，使人如沐春風。誰認識它深沉的思慮？誰知道它收藏的不安？母親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談笑風生，話語中帶點幽默，甚至暗藏點滴的優越感，但她的焦慮深且多，讓她無法好好睡覺。做過右派，經過文革，與丈夫分離十多年又重新適應，人生前路變化無常，無法不小心翼翼。
(6)母親總是在思考，在偷偷回望自己的過去，暗暗評價自己的表現。「回針」不能拉扯，一拉就把布給扯皺了。母親的思緒不容誰來拉，連爸爸都不行，連她自己都不可以。
(7)媽媽沒教我用 「鎖邊針」，那是我在小學時研究如何「開鈕門」時自己悟出來的。後來老師告訴我們那個叫做blanket stitch(毯針)，毯針就是地毯邊邊上那些直角的針步。這個譯名，是我胡謅的，中文字典辭書叫那做「毯邊鎖縫針」。當時我連地毯都沒見過，見過的話就不難想像了：布邊上一針扣住一針，把直線扯成轉彎的針步。不過，既然在衣襟上剪了個洞，線的切口將散欲散的 ，就得補救——何況我們大多是故意剪開這個缺口的呢？針步都完成後，散亂終必變成了圖案：鈕門和扣子，像好看的微笑，和珍珠色的話語。
(8)人長大了，故意和某些本該相連的人分開一下，為的是捧出一個閃亮美麗的扣子。某些人我能夠愛，但不能太接近。一旦過分親暱，就無法繼續愛了。那個香港人沒想過自己對中國的愛是怎樣磨蝕的呢？愛同胞容易，愛中國更容易，但愛吐痰的人非常地難，愛輕看廣東話的北方人非常非常難，愛那些在地鐵小便吃東西的人最後破口罵人的「鄰舍」最最困難。從概念到經歷，我們若學會剪開、流血、療傷、復原和對話，面對面地懷念對方，各退一步，讓出對望的距離，中間的空，能夠容納把衣襟兩邊緊緊扣連的鈕扣。「鎖邊」，大概就是不再袒露傷破，不再人身攻擊、不再胡說八道的意思吧。
(9)母親去世幾年了。她臨終時，我在她耳朵邊說，媽媽，我們會相親相愛，您放心走吧。這是極難履行的承諾，但我們都很努力去做。她病重時，我們姐弟三人就為治療方法就大大地吵過。就在神醫和西醫之間、隱瞞病情與坦誠相告之交叉點上，我們一一都跌落意氣之爭的暗角裡，走不出來，乖離了愛母親的本意。如今數載過去，我們才開始修補那幅本來美不勝收的手足之圖。可是，就好像密密麻麻的十字繡 ，全靠微不足道的小針步組成，任何一針都只是刺下、刺下、再刺下，拉扯、拉扯、有拉扯，一言一語 ，盡是艱難的點畫法，如同小雨帶來的微痛觸感，向着某種視野進發，卻無論做多少，都只略見眉目。但日子有功，漸漸，姐弟之間一起旅行，吃東西，打撲克牌，碰到甚麼都哈哈大笑，大夥兒又回到了小時候的親密之中。因為無聊，所以胡說，因為好奇，所以八道。拿着飯碗胡說八道模糊了吵架的過去。《聖經》早就明言：愛裡沒有懼怕 ，我們終於克服了各自成長帶來的恐懼。最後的針步完成，十字繡鮮明亮麗；兄弟之愛不像愛情浪漫動人，自然也沒有愛情的狂喜和悲哀。中國刺繡太生動，我還是喜歡西方十字繡那種略覺呆滯但穩定和平的喜悅感。像修拉掛在大英美術館的那張畫，無數的小點已經融成一體，結合成信息 。
(10)拿起一根針，總會想起聖經的警告：有些人要獲得救恩，就像讓駱駝穿過針孔一樣困難。但針的大小是由上帝決定的，我並不擔心。在衪的大手裡，若他願意，莫說駱駝，恐龍也走得過。我們這群駱駝隊串成的長線，原來還一直留在針孔的中央，向着一邊走。那是一條隧道，而光只在一頭呼喚。我們一代跟着一代緩慢地移動。我問父親信不信冥冥中有主宰。他說他信。那就是天父手中的針所帶動的一小步。我們看不見的全景，畢竟已於扯動時的張力中顯露無遺了。我繼續和他一起打機，他打他的平板電腦，我打我的智能電話，一面說着關乎生死的閒話。電視機的聲浪裡，我們的針線緩慢地遷移。加油，爸爸，您一定要走到針孔的那一頭 ，走進永恆的大光裡。
本文收錄於散文集《蝦子香》(2013中文文學雙年獎(散文組)首獎文集，匯智出版有限公司，香港：2012)
【學習要點﹕呼應】
指出現在文章首尾、前後等不同地方有關內容的照應。這種照應，有的是重提，予以強調；有的是回應，作補充發揮。這能使文章的結構更為嚴謹，亦可深化文章要旨。
作者簡介﹕胡燕青是香港著名詩人學者，現任香港浸會大學語文中心副教授。已出版的著作包括詩集《我把禱告留在窗台上》，詩歌欣賞論集《小丘初夏》，散文集《心頁開敞》、《更暖的地方》，少年小說《一米四八》、紀實文學《我的老師》、《十九歲的天空》等數十種。
胡燕青的作品富有生活氣息，所寫的或許只是日常生活的小事情，或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她的文字清新自然，字字有情，句句表現出平凡生活的熱愛。以〈閒話針線〉為例，開宗明義與讀者閒話家常，以針線此為人忽略的事物入題，足見她總能在尋常百姓家發現生活的情趣。細味燕青的文字，就如呷一杯溫度剛好的茶，真實，親切，使人暖在心頭。
文：黃慧琦
圖：資料圖片、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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